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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先生麻煩您先到陽光室稍待。」年輕的阿長急急忙忙進到病房對我說。

幾分鐘後醫療人員陸續走出病房,耐不住疼痛的我復又回病床上躺著。此時隔壁傳來年輕醫師的聲音:「阿公,我幫你拔XX管喔!阿公,我幫你拿掉OO。阿公……」讓我明白躺在隔壁的老先生已經在幾分鐘前跟世界道別。

隔沒多久,護士小姐見我還在,驚訝的說:「王先生你怎麼又回來了?你不先出去一下嗎?」我:「沒關係!沒關係!」

待在陽光室時,看護的對話中知道老先生已八十多歲,前兩天才好轉離開加護病房。而「好轉」的現象應當就是所謂的迴光返照!一個多小時後,禮儀人員先來到。晚到的家人或許是早有準備,嚴肅的臉上沒有哀戚。

就這樣,老先生「離開」了!醫院清潔人員隨即來消毒。晚上就寢前隔壁又來了一個老先生。

後來又遇到一個九十多歲的老婆婆。雖然臥床插管不能言語,平日白天女兒跟孫女仍會來陪伴。後來照顧老奶奶多年的看護請假,離開醫院前在老奶奶耳畔說:「阿嬤,我南部家裡有事回去幾天,星期三就回來了。我不在的時後你要乖乖喔!」

老奶奶似乎刻意守著跟看護的約定,本來每天半夜會喘不過氣的現象,看護不在的幾天卻好轉了,護士抽痰的時間也縮短了。幾天後看護依約回來,老奶奶呼吸聲又變大。凌晨,老奶奶心臟衰竭。天一亮,老奶奶的家人陸續趕來,送了老奶奶最後一程。子子孫孫都哭成了淚人兒。

心中默默跟兩位長者道一路好走,也默默的感受死亡。我一個「旁」觀者,觀察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家族。長者一樣高壽,一樣長期臥病在床,生命終點,子孫的態度卻是兩樣情。

 

工作一陣子後,有一天新聞上,赫然看到即將結婚的高中同學,在上班途中出了車禍。穿白袍救人無數的他,竟在到院前身亡。同一週,我的大學同學,在美國取得博士學位返台前,車禍走了。

此刻我才深深體會「創造一個人得花數十億年,讓一個人灰飛煙滅卻只再轉瞬之間。」生命是那麼脆弱,生命的終點來得如此突然。而我想都沒想過,畢業典禮竟是我跟兩位同學今生最後一次相見。

 

這一次,離開的是我至親的外婆。

外婆87歲,沒有慢性疾病,還可以拄著助行器緩步。每次我跟媽媽南下去看外婆,她總是開心的哼著歌,問我當時欲結婚。活潑開朗的她,喜歡跟大家講耍笑。

去年底大舅突然幫外婆換了一家安養中心。我跟媽媽趁元旦連假南下看外婆,沒想到原本開朗的笑容卻不見了。我覺得不對勁,連同媽媽、阿姨一同向大舅提議把外婆接到台中就近照顧,被拒絕了。

三月底大舅又換了一家安養中心。隔沒幾天,大舅打電話給媽媽:「媽媽這幾天感冒都在睡覺,等過兩天你下來她就好多了。」當天凌晨,外婆離開了。原本四月春假探望外婆的行程,變成了奔喪及告別式。來不及見到外婆最後一面成了媽媽跟阿姨最大的遺憾。

到靈堂,媽媽跪倒在外婆大體旁,哭喊著:「媽,你是按怎攏毋等我來?是不是怪我沒嘎你帶去台中?」久久不能自己。一直說外婆好命解脫了,去找外公做伴了的大阿姨,才說自己一定不會哭,卻在外婆面前聲淚俱下。反倒是小阿姨一直把眼淚擒在眼眶。此時二舅跟二阿姨正在老家張羅墓地。

後來大夥聚在靈堂前陪外婆,小姨丈才說出自己前天來看外婆時,外婆口渴要水喝,說了一聲:「賰的給恁阿嬤。」當時沒想太多,也不敢想太多,沒料到是外婆的媽媽已經要來接她了。而大舅那通要媽媽安心的通話紀錄無端消失——前後的紀錄都還在,大舅也一直說自己沒有打過電話。當天離家前媽媽又突然跑回去拿了一張外公外婆生前唯一的彩色相片,到殯儀館才發現,原來大舅竟然沒有外婆的照片,甭說有準備遺照。

嫁出去後拿香拜拜的媽媽、阿姨,還有姨丈說:「阮庄下人卡土,毋捌禮數,知影大哥想要簡單就好,但是哪會攏毋攢物件給媽食?嘛攏毋花?」篤信佛教的大舅卻說:「『他們』基督教沒有這些儀式。」大夥兒委請大舅去買了花,可是卻蹦出了「駕返瑤池」,只有我自己準備的記得「安息主懷」。

告別式當天,黑衫軍在牧師的禱告中淚成行。逐一給外婆獻花後,緩緩闔上白色的方形棺木。而到場的是外婆的孝子、孝女、孝女婿、孝外孫、孝外孫女、孝外孫婿。唯一的孝孫要「上課」不克參加。而唯一信主耶穌但是近二十年不曾回家的阿姨還上了妝,哭得呼天搶地,卻不忘拿著手機拼命拍照。

送外婆進火葬場前,媽媽哭喊著要外婆快跑。兩個半小時後,撿骨室端出來的是兩盤不完整的白色碎片。禮儀公司人員一一核對確認後,慢慢的把身體、頭顱依序放進印有外婆相片的黑色甕裡。用白色絲巾小心翼翼的打包。而大舅跟大表姊把疑似沒撿乾淨的灰塵放進透明罐子裡帶走,說那是會長大的舍利子。

我拿著外婆的遺照,二舅抱著外婆。還有阿姨們,我們一起把外婆送回老家,葬在外公旁——說來也真巧,在公墓長眠的外公,鄰居剛搬走。而老早就撐著傘在冷風中等待的外舅公、舅婆把我誤會是大舅的兒子,質問:「啊恁爸哪毋轉來?」

總是不得外婆心的二舅,把外婆緩緩放入「新家」。強忍著淚水,卻紅腫了眼眶。一切歸於塵土,大家各走各的路,只剩二舅每日提著水走好長一段路到外婆墳前替新植的韓國草澆水的孤單身影。

以前看過一篇統計,女人多半會在生日後才離開。可是外婆卻在生日前十天撒手人寰。六天後就被大舅火化,連一句生日快樂我都來不及跟她說。而外婆生前說了好幾年「莫用火燒我,我ㄟ驚」的希望,在現今社會很難實現。

 

莊子死瀕死前說他要以天地為棺,日月星辰為陪葬的珠寶。學生說這樣豈不是要把老師棄屍荒野,要是被烏鴉吃了怎麼辦?莊子也很妙,竟說埋在地下還不是被蟲吃掉,怎麼可以偏心。可惜現在已經不能天葬——不很環保。可是我倒是十分欣賞他這樣的氣魄。

曾經我希望像徐光啟一樣葬在市中心,墓園變公園,大家都來玩,才熱鬧。後來又覺得,死都死了還跟活人爭地,太自私。

現在倒是認為,或許到海上挫骨揚灰上是不錯的選擇。如果不方便就把我的「餘孽」倒馬桶沖掉,應該也可以慢慢流到海裡——希望不會卡在汙水處理厰。只是這樣不知道會不會違反「廢棄物」處理法。

我沒有小孩,也不期待有晚輩替我送終,這樣太麻煩別人了,不像我的個性。不過我倒是希望幾個摯友,即使今生沒有機會參加我的婚裡,也可以來參加我的生前告別式。

死,都死了,連要不要燒掉都不能自己決定。所以要怎麼處理,有沒有人處理,其實也不重要了。倒是遺書要早一點寫起來放,不要認為這有什麼忌諱,千萬別造成活著的人的負擔才好。

 

死,不論輕重,誰都避免不了。結束了就真的結束了,生命的最後,不論快慢,都無人可以準確預料。只是看如何面對。死,說來就來,當然也什麼都帶不走,包括遺憾。

把握當下,生命的終點就了無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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