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那年大學畢業，我到了一家貿易公司上班。為了離開令人厭煩的一切，我答應外派到中國去。
那個年代「台幹」還不流行，在中國的台灣人沒有現在這麼多。曾碰上幾個在大陸找機會的叔叔、伯伯，對於我這個大學剛畢業的小丫頭挺照顧的。不過第一年仍舊過得苦，每天加班不算什麼，常週末還得上寫字樓忙到天黑。往往有沒有吃飯也不記得，方便麵涼了才發現午餐已經變晚餐。
聽人說：「做品牌，要嘛來浦東，要嘛在浦西。」那時後年輕，累的時候就望著外灘那些世界大廠五光十色的廣告，鼓勵自己：「有一天，也要讓自己的品牌，躍上國際。」
28歲那年，公司營業額已成長了幾十倍，順利在中國上市。我一方面順理成章變成合夥人，一方面取得EMBA學位。雖然心裡得意，但是我每日仍戰戰兢兢。人前，左一句邱總、右一句邱老闆。人後，員工私下都叫我惡魔邱、妖怪邱。
原以為會這樣一直在中國待下去。直到倒下送醫院急診那天，我突然好想回家。
30歲生日後我離開了中國，離開了人人稱羨的工作崗位。解除了婚約，賣掉了霞飛路的房子。一個人回到了台灣。
「你出現我身邊，像個奇蹟發生。沒想到會是你讓我如此失魂。」
剛回到台灣，每天都跟朋友吃飯、看電影。後來我開始在台灣各地旅行，沒料到竟然遇見了未脫稚嫩的你。
那時你還是個剛踏入社會的小男孩，足足小我七歲。不怎麼愛說話，又老是擺出一副跩跩的臭屁樣子。這樣就算了，還很不識相叫我姐姐。不過，不曉得為什麼你的傲氣並不討厭，跟你特別投緣——說不定是潛意識裡想挫挫你的銳氣。
第一眼見到你，你臭臉彷彿吞了顆炸彈。相處後，才發現你十分貼心。有一回我喝醉了，你在旁邊照顧我整晚。還有一次，沒有先知會你，我就順道找了幾個朋友一起吃飯，你非但沒有發脾氣，反而突然顯得很好相處。雖然你不抽菸，但是第一次見我點菸，卻也沒有半分厭惡神色。
時不時給我驚喜。耳環、項鍊、香水這些小東西沒有少，手鍊還是你自己設計，請專人打造。知道我喜歡龍應台、陳文茜、李敖的書，才出版你就買了送來。而且看不出個兒那麼高的你手如此巧，還會做卡片、畫畫、勾毛線。一幅畫我的抽象畫，化去了我不輕易信人的面具；一條圍巾，圍起了那些年我們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
「我心中的感覺，是這樣陌生。快樂的牽掛在相聚的每一分。」
碰面的時後你十分健談，我們有許多共同的興趣，可以天南地北的聊，也會互相吐槽。可是平常卻一通電話也沒有。還要我自個兒想些替我挑禮服、陪我去看表演、聽演講的理由打電話給你。
有回你突然來電，急著接你的電話卻跌了大跤。原以為是閃了腰，竟疼了好些天。你不放心，一日天未亮就到大醫院排隊替我掛號。來接我的路上沒半句話，陪我看醫生時卻問得比我詳細。第一次見你生悶氣，吃晚餐時仍板著臉。回家的路上你終於打破沉默：「我從來沒有要求過妳什麼，只希望妳照顧好自己。我想這期盼不過分吧！」才知道你把我看得如此重要。
「曾以為我見過所有愛的可能，這一刻才明瞭我有多麼天真。想給你全世界，一刻我都不願等，想要你的心，卻怕不能成真。」
大家都怕我，只有你這小毛頭膽敢罵我。很多不愉快的回憶我習慣逃避，你卻要我學習面對。對於我的任性，你總是耐心以對。雖然小了我七歲，可是在你面前我卻漸漸變回長不大的女孩。
後來因為生意的關係，我開始到中國去。第一次離開台灣前，試著打探你對於到中國工作的看法。雖然你說希望去看看更大個世界，卻也沒有更積極的作為。
兩週後回台，你捧著花來接機。緊緊的抱著我，說你會照顧我一輩子。我氣壞了，把你推開。一個人搭計程車離去。我好氣，氣你不懂我，氣你憑什麼說要照顧我。
「因為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旅程，在前方還有等著你的人。你會哭會笑會愛會傷神，你會不會敲我的門？」
再次到中國創業以後，見面的時間少了，還以為會就這樣淡了！
沒想到你總是在我心煩的時候捎來短消息。偶而還會寄來手寫卡片，一本題了字、落了款的繁體字書。就像我專屬的太陽，持續給我溫暖。
那時候夜裡，一個人時我總是在想：「要是你也在中國，也許我們時間就對了。」
我盼了好久，你終於拎著我愛吃的台灣零食飛來上海。我領著你走過滿是弄堂的田子坊、必遊的城隍廟、貴卻不精緻的綠波廊，還有外灘、徐家匯天主堂，以及七寶老街——那是你堅持要看看的江南。
可是時間真得好短，還沒帶你去品嘗我最愛的小龍蝦、骨頭鍋、上海冷菜。你就要回台灣。
在機場，過海關前，我緊緊擁抱你。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問你願不願意留在中國，我卻失望了。
知道你很努力想證明自己，想靠自己的力量到中國。可是沒想到你卻連一點忙都不讓我幫。你一直假裝不在意我們之間的差距。可是你越是表現不在意，我們的距離便越拉越大。
「雖然你對我的認真，我也感動萬分，你終究不是屬於我的人。但記得在你孤單的時候，我會伸出雙手，我會是你朋友，到永久。」
平常我們多半用MSN連絡，你除了關心我，也會跟我分享你的近況。知道你跟朋友合夥開了公司，還參加了不少社團，著實替你開心。
因為你，我申請了臉書帳號。只是在中國，因為翻牆不易，我不常使用。後來MSN收了，我們之間似乎漸漸多了一道難以翻越的牆。
好幾次我離開上海前撥電話給你，你正為了事業忙碌。好不容易回到台灣，我們竟連好好吃頓飯的時間也沒有。在餐廳等了半晌你才出現，吃沒幾口，電話卻一直響。彷彿在你身上看見了年輕的自己。我既覺得歡喜，卻隱隱有股沒來由的憂慮。
離開台灣好多年，朋友少了。少了你相伴，得了空，我也學著年輕人滑手機。打開你的臉書，一張一張照片，紀錄你的成長與忙碌。初認識你時那張稚氣的臉，已添了成熟及風霜。
看得出你受歡迎，總有年輕女孩子拉著你合照。以為自己見過大風大浪，已能不縈於心，沒想到當下竟有幾分吃味兒。
今年生日，祝福從不缺席的你，遲到了！除了禮物，還帶來你跟她的喜帖。
我逞強對你說恭喜，逞強對你說：「終於有個人可以管得住你，我在中國再也不必擔心你這個小屁孩。」
以前一直說，等你結婚一定要發喜帖給我。沒想到真的收到你的喜帖，我卻不敢出席。
八年了，我再次離開中國，一個人旅行。偶爾想起你，翻翻你的臉書，默默的注意你的動態。知道你太太懷孕了，給個讚。知道你當父親了，給著讚。
我的關心就只是這樣，淡淡的、淡淡的。化作一針新碧，落在你的視窗前，輕柔如息，不驚你安眠。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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