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點的台北街頭,總有幾條馬路依舊燈火閃爍,熙來攘往。如果不察天色,還以為是溜出辦公室透透氣的午茶時刻。嘻嘻哈哈的人群並非趕著回辦公室,而是為了狂歡或買醉趕場續攤才行色匆匆。不論白天或黑夜,想暫時逃離職場的爾虞我詐,卻誤闖人人都戴著面具參加的化妝舞會。

  尚未抵達,心跳已與「東次、東次」共振,閉上眼似乎就能夠看到雷射光束與瀰漫煙霧。身體依循著酒精的氣味,開始了每夜每夜的不醉不歸。立於東區著名夜店一樓,計程車從左耳駛進,右耳駛出。明明手裡還牽著一個女伴,卻時不時瞄瞄是怎樣的男男女女躍上計程車。稍微看得清楚者,少不了一番品頭論足;可是看不清的大多數,卻像是想揭開的未來,吸引我不斷、不斷向前。

 猶記得那段流連台北的日子,總是一身筆挺西裝在深夜的街頭自問:「再來呢?下一步要追求什麼?」那年剛滿二十八歲,心高氣傲的年紀,自以為是站在鐵達尼號夾板上的李奧納多,在心中對自己吶喊:「我是世界之王。」

 有一回為了慶祝買了第一間房子,一部新車,一個晚上就喝掉了平凡上班族幾個月的薪水。年薪乍破百萬,隨即竄上週入六位數大關。手頭的黃金、基金、股票都莫名飆漲,宛若為了上演一齣「少年得志」的戲碼而搭起耀眼的舞台,眩瞎雙眼,薰迷初衷。拼命的把自己往前推,哪怕身體不堪負荷也要走得比誰都前面。當許多同學仍感嘆註定是魯蛇,我已經開始布爾喬亞——喔不!其實只是個不把錢當錢看的凱子!

  日上三竿,習慣於名人常出沒的汽車旅館醒來。頭眼昏花之際,下意識閃過:「就這樣嗎?」

  除了受限於松山機場的區域——房子頂多十幾層樓,台北金融中心所謂的特級商辦或頂級豪宅,為了窺見更多觀音山、陽明山、淡水河,開始恨天高。恨不得通通都長到雲裡、霧裡,坐在裡頭才能擁有孫悟空七十二變的花招。立在遠方像個土包子的我抬頭仰望,一度以為信義區將拜訪的客戶辦公室正好火在燒。打電話回公司報告,惹得主管發飆,同事哈哈笑。

  這就是我業務生涯的開端,一開始沒有人看好。大家都認為名校畢業不是當業務的料,需要脖軟腰輕的工作不適合我的自視甚高。遭遇各種打擊,一度曾懷疑自己,甚至想放棄。還好摯友加油打氣,以及不甘願,打死不退的個性,撐過了新人階段的無所適從。

  半年後,漸漸開了竅。原來待客戶像追女朋友一樣,獨特只是入門磚。具備專業知識、用心服務,更能夠細水長流。

  彷彿獲得了倚天劍,加上高學歷的九陽神功護體,開始過關斬將,斬出一條晉升的康莊道。往「公司可以給你,也可以隨時找理由拿掉的位置」邁進,一步一步把自己推向驕兵必敗的高峰。

  不喜歡輸的我,在校時追求卓越的成績,出了社會,誤以為「金錢及地位」就是人生的目標。在地圖上把曾到過的每棟房子做上記號,哪一棟是哪一種身分的代表。像是一種蒐集的癖好,也像自我提醒,將來有一天要爬得比誰都高!

  「這花崗石的外牆看起來就是屌,旁邊貼二丁掛磁磚的就次級品啊!不用說,洗石子跟馬賽克一整個遜掉……你還得觀察仔細,客戶車子價格的五到七倍,大概是他可以靈活調度的資金,皮夾價格的兩百倍約略是他的年薪。」

  做出了點小小成績,撕掉了「職場觀光客」的標籤,終於有機會聽前輩講得天花亂墜,一腳跟著踏進了花花世界。

  訂製的西裝、必送洗的襯衫、手工製作的皮鞋、華而不實的袖扣……不斷把名牌往身上疊。出門搭小黃,吃飯不看價目表,喝酒都要萬以上。誤以為這樣就算躋身上流。

  中了「炫耀式消費」的毒,睜開眼睛看世界,所有東西的價格都自動上標。房子不是房子,是象徵身分地位的符號。

  「她跟我提分手了,她說想去英國念書。」

  「你在哪?你等我,你等我,我馬上到。」

  「沒關係,已經三個月了,我還好。」

  懊悔這些年來從不曾好好放假休息,總是把工作擺第一,女朋友擺最後的你,不再是平時自信且開朗的模樣。而身為你物以類聚的至交,把賺錢擺第一是因為曾有個初戀女朋友跟上市公司老闆跑掉,當然不曉得如何安慰你才好。

  面對即將三十歲而遲遲不肯求婚的我們,被分手似乎是會傳染的病。以為兵變是男人唯一一次分手潮,沒料到男人三十竟也會集體拉警報。

  「我要結婚了。」腦袋瞬間停機了三秒。這回來電的是半年前無暇照顧被追走的前任女朋友。

  獨自到酒吧點了一杯烈酒。酒保問怎麼沒揪你,一個人到?買醉不成,竟還得陪笑。瞬間體會你為什麼三個月後才淡淡的說分手。因為故作堅強,佯裝成人生勝利組,是我們唯一會使的招。

  夏天的艷陽,曬乾了一切生息。整個城市在冒煙,模糊了視線。躲在冷氣房裡吃午飯,只想望著電視機暫時放空。兩眼無神盯著螢幕,新聞播報:「醫學中心住院醫師今早上班途中發生車禍,到院時已沒有生命跡象。同事們都感嘆失去一位好醫生,也遺憾救人無數的他,人生終點竟是在自己服務的醫院門口。」

  記得不久前他還坐在我的對面一塊兒吃飯,宣佈結婚的消息。喜帖都還沒收到,怎麼可以,他怎麼可以就這樣走掉?

  在電視機前呆了半晌,想起了跟他一起準備大學聯考的點點滴滴。還沒吞下這個驚嘆號,你又打電話來通知,我們在美國剛取得博士學位的摯友,返台前旅行的道路上出了車禍,再也不會回來了。

  一則新聞,一通電話,短短一個小時,我世界裡的生命就少了兩條。上一秒還自認為有能力改變世界而驕傲,這一秒卻無力改變兩位摯友早凋的命運。還沒有準備好「訪舊半為鬼」,怎麼上天就給了這麼多死別生離?

  「恁阿爸今嘛已經袂行。你緊轉來看依,依恐驚時間無多呀!」難得阿公打電話來,傳遞的卻是不堪的訊息。

  原本以為母親到法院訴請離婚,結束他們結縭三十年卻令人提心吊膽的人生,做子女的也可以卸下重擔。萬萬沒料到,刻意忽略的「家」,風雨飄搖。

  一直以為有拿錢回家就好,有回家過年就好,有買房子給家人住就好。最後,這一切「就好」向我反撲。猶如半年前用首飾、名牌包包堆積起來的感情,結局是:「我只希望你好好陪我吃頓飯、看場電影,為什麼你卻做不到?」

  在這場較量社經地位的競賽中迷失自己。以為構築堅固的堡壘就能所向無敵。渾然不覺原本支持我,給我勇氣的親情、愛情、友情,正一點一滴被堡壘壓垮。

  原來禍不單行不是古人隨口說說的玩笑,老天爺將一整鍾乖舛在我的舞台上傾倒。

  股價就像愛情中的海誓山盟,說崩就崩掉。原本被錢追著跑的人生,轉瞬變成被銀行追著跑。過去睡個午覺便有賺錢的靈感,現在起連上廁所的時間都要想著還有什麼可以變賣。好拿現金去填補一個金錢遊戲砸出的大窟窿。

  下班後聚首碰杯的聲響,不再是代表慶祝的喜悅。可是不知所措的我,掩飾憂愁卻依然「惟有杜康」。

  彷彿越來越卡夫卡。變形的城市,喧囂的審判,判我的世界,瞬間、支離、破、碎。我開始騎著馬,日裡夜裡,恣意狂奔,加速奔向毀滅。

  蓬門今始為君開。好整以暇盼著你來到,完全不意外你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為你的遠道而來備酒,期在必醉。

  「你真的很過分耶,住院竟然連我都瞞!而且一聲不響離開台北,跑到這窮鄉僻壤,還住在這麼小的地方。是打算隱居嗎?」

  「後來我終於了解了,豪宅或好窄的房子本質上並沒有不同,不過就是個遮風避雨之處。如果沒有人氣,空蕩蕩的大房子還不如一間溫馨的小公寓。」

  我們天南地北閒聊,自未來聊回過去,從小時了了扯到了自我期許。

  猶記得離開醫院當天,料峭春寒的午後,陽光斑斑落在往捷運站出入口的人行道。難得一派悠閒,扶著欄杆緩步移動,觀察著身旁的來來去去。有大手拉小手的一家人、相依偎的情人、佝僂的老人與推著輪椅的晚輩。突然想起這些年錯過的好友婚禮、母親節、中秋節、你我他的生日……

  剎那間我決定放下,放下台北過於喧囂的孤獨,放下那個從小放在心裡想出人頭地,讓家人過好日子的念頭。毅然決然回到故鄉與母親作伴。

  不必時時刻刻緊繃,擔心漏接一通電話便少做一筆生意。也不必成天戴著面具,爾虞我詐,只因為害怕自己會輸。學習從簡單與平凡的生活中發現幸福。雖然你說很遺憾沒有及早拉我一把,可是我不後悔把一條原本看似坦途的路走得荒腔走板。若非經歷那些個荒唐事,又哪來機會回首向來蕭瑟處?

  鄉間沒有高樓,疏種著一幢幢不甚高的透天厝或平房,遮掩不了嘉南平原的一望無際,也遮不住如炙驕陽。或上單車往金色稻浪間衝,迎著風,吹落身上的陽光;或尋方寸遮陰席地坐,雙腳泡在溝渠,將暑氣一把沖掉。

  未砌水泥舖面的渠道,水也清澈。水蘊草跟小魚一起在潺潺水流中擺盪。時而風吹落葉,時而大雨後流過泥沙。有時亦有蜻蜓點水,或逝蟲漂下,激魚躍起,濺出水花。不禁想起自幼祖父時時叮嚀,用功念書,將來到大城市謀份好工作,甭回鄉野揮汗如雨下。

  或許大家都聽話,耕作的人口越來越少。田多休耕,轉栽植綠肥:田菁、青皮豆、太陽麻。為了不影響鄰居農作,選了邊緣最不受歡迎的一塊畸零地,日復一日將大樹幼苗一株一株種下。祈禱風調雨順,祈禱樹苗快長大。

  刻意不栽成行列,不擇高經濟樹種,像森林一樣混著高高低低。雖擔心它們受風吹打、擔心土太乾、擔心被蟲咬,還是盡可能放手讓它們自然生長。四季更迭,樹漸漸長大,蔚然成林。不用尋尋覓覓一處清涼,隨選一棵樹便重返自然。

  田邊渠水不停流過,水面也不斷變化。一如三十年多年南來北返的人生,經歷諸多挫折、成就,福禍相依,不曾停歇。然而喜怒哀樂終究會過去,水清了,水蘊草和小魚也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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